2APA01-600


第一部 過去

收割


柏油路上升起的熱氣似乎困在濃密的樹籬裡,樹籬如城牆般俯視著他們。

「悶死了!」媽媽說。他們也覺得被困住了。「就跟漢普頓宮的迷宮一樣。你們還記得嗎?」

「記得。」潔希卡說。

「不記得。」喬安娜說。

「妳當時還只是個娃娃呢。」媽對喬安娜說。「就跟喬瑟夫現在一樣大。」潔希卡八歲,喬安娜六歲。

小路(但他們都叫它「巷子」)彎彎曲曲的,走在路上看不到前面有什麼,所以他們得讓狗走在前面,靠著樹籬走,免得有車子「突然冒出來」。潔希卡是老大,所以她可以牽狗。她花了很多時間訓練狗。「跟好!」、「坐下!」和「過來!」媽媽說她希望潔希卡跟狗一樣聽話。潔希卡總負責發號施令。媽對喬安娜說:「妳有自己的意見沒關係,妳要堅持,要有自己的想法。」但喬安娜不想要有自己的想法。

他們在大馬路邊下了公車,然後繼續走,下車「很麻煩」。媽媽把喬瑟夫挽在手裡,就像在手裡拿著包裹那樣,另一隻手則費勁地打開她那把最新型的嬰兒車。潔希卡和喬安娜合力把買的東西搬下去。狗自己下車。「居然都沒人幫忙!」媽說,「你們有發現嗎?」她們早就注意到了。

「你爸的國家真他媽的平靜快樂喔。」公車開走了,留下一團藍色的煙霧和熱氣。「你們都不准說髒話!」她立刻補了一句:「只有我可以。」

他們現在沒有車。爸爸(「王八蛋」)把車開走了。他寫過書,是「小說」。他從書架上拿了一本給喬安娜看過,還指著封底的照片說:「那是我。」但爸爸不讓她看書裡面寫什麼,儘管她的閱讀能力還不錯(「再等等吧。我的書是寫給大人看的,」他笑了,「因為裡面有些東西,嗯……」)。

爸爸名叫霍華‧梅森,媽媽叫加百列拉。有些人看到爸爸會變得很興奮,對著他笑,「你就是霍華‧梅森?」(有些人不會微笑,只說「那個霍華‧梅森?」口氣不一樣,喬安娜也不懂。)

媽媽說爸爸把他們連根拔起,搬到這「鳥不生蛋的地方」。他說:「大家都叫這個地方德文郡。」

他還說他需要「寫作的空間」,而且「接觸大自然」對大家都好。「也不用看電視喔!」他的口氣好像大家都希望沒有電視可以看。

喬安娜很想念以前的學校、朋友和電視上的《神力女超人》,還有那在街邊的家,只要用走的就可以到店裡買健素糖跟甘草糖,還有很多種蘋果可以選,而且不用走過巷子跟大馬路、搭兩班公車才能買東西,回程還得反過來再一次。

搬到德文郡後,爸爸就買了六隻紅母雞和一整窩蜜蜂。整個秋天,他都在前面的花園裡挖土,這樣「春天來的時候,就一切就緒了」。下過雨後,花園成了泥地,房子裡到處都是泥巴,連床單上也有。冬天來了,母雞還沒下蛋就被狐狸吃了,蜜蜂也都凍死了,爸爸說他從來沒聽過種事情,他說要把這些經歷都寫到現在這本書裡(他的「小說」)。「所以,那就都沒關係了喔?」媽媽說。

爸爸在廚房的桌子上寫作,因為家裡只有廚房比較溫暖,不過這都要怪那台捉摸不定的巨型暖氣,媽說她「會被它害死」。爸爸喃喃自語說:「那我就太幸運啦。」(他的寫作得不太順利)。爸爸高高在上,對媽媽來說也是如此。

「妳身上有股煤炭味。」爸對媽說。「還有甘藍菜跟牛奶的味道。」

「你身上才有股失敗味!」媽媽說。

媽身上什麼有趣的味道都有:油漆、松節油、菸草,以及爸爸從她十七歲還是個「篤信天主教的女學生」時就一直買給她的Je Reviens香水,香水語代表「我會回來」,這也是他給她的訊息。爸爸說媽媽是個「美人兒」,不過搬到德文郡後,她就沒提過畫筆了。「婚姻裡容不下兩個創作天才。」她用她一貫的口吻說,挑挑眉,深吸一口她抽的褐色小香菸。她把香菸講成「肖想菸」,腔調就像個外國人一樣。媽媽小時候住在很遠的地方,以後會帶他們去看看的,她說。她的血是熱的,不像他們的爸爸,屬爬蟲類。媽媽聰明風趣,行事別出心裁,跟其他人的媽媽完全不一樣。爸說那是「異國風」。

誰身上有什麼味道的爭論顯然還沒結束,因為媽媽從碗櫃裡抓了個藍白條紋水罐,朝爸爸丟過去,他正坐在餐桌前瞪著打字機,彷彿只要他有足夠的耐心,字就會自己打出來。水罐打中了他的頭,他又驚又痛,大聲怒吼。潔希卡把喬瑟夫從高腳椅上一把拉起,速度快到讓喬安娜只有佩服的份,她對喬安娜說:「來吧。」她們上了樓,把喬瑟夫放在喬安娜和潔希卡共用的雙人床上,搔他癢。臥室裡沒有暖氣,床上也堆滿了羽絨被和媽媽的舊外套。最後,三個人都睡著了,就在那混了濕氣、樟腦丸和Je Reviens的味道中熟熟睡著了。

喬安娜醒來後發現潔希卡靠在堆高的枕頭上,戴著手套跟耳罩,還從床上拿了件外套穿上,像個帳篷一樣裹住自己。她正在用手電筒看書。

「停電了。」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仍在書上。隔著牆壁,她們聽到野獸般的可怕嘶吼,表示爸媽和好了。潔希卡默默把耳罩遞給喬安娜,讓她可以不用再聽下去。

春天終於來了,但爸爸並沒有到園子裡種菜,反而回到了倫敦,跟「另一個女人」住在一起喬安娜和潔希卡完全沒想到,但媽媽卻顯然毫不意外。爸爸的另一個女人叫瑪汀娜──詩人──媽媽用力吐出這兩個字,宛若吐出詛咒。媽媽用很難聽的話稱呼另一個女人(詩人),難聽到如果她們要矇著床單輕聲對彼此複誦(母狗-淫婦-妓女-詩人),那句話就像漂浮在空氣中的毒藥。


雖然現在婚姻裡只剩下一個人,但媽媽依舊沒拿起畫筆。

* * *

他們排成一列向前走,媽媽說:「排一列走。」塑膠購物袋掛在嬰兒車的把手上,如果媽媽放開手,嬰兒車就會向後翻倒到地上。

「我們看起來一定很像難民,」她說,「但是,我們不會灰心的。」她開心地補了一句。等夏天結束後,他們就會搬回鎮上,「這樣剛好趕上開學」。

「謝天謝地喔。」潔希卡的口氣跟媽媽一模一樣。

喬瑟夫睡在嬰兒車裡,張著嘴巴,胸口還傳出隱約的咯咯聲,因為他感冒了。他的身體很熱,所以媽媽把他的衣服全脫了,只留下尿布,潔希卡對著他小小身體上的細瘦肋骨吹氣,讓他涼一點,但是媽媽卻說:「別吵醒他了。」

空氣中有股糞便的味道,草地也發出霉味,還有峨參跑進喬安娜的鼻孔,她打了個噴嚏。

「妳運氣真不好,」媽說,「就妳遺傳到我的過敏。」媽媽的黑頭髮和白皮膚遺傳給了「漂亮的兒子」喬瑟夫,綠色的眼睛和「畫家的手」給了潔希卡。喬安娜只有過敏。運氣真不好。喬瑟夫跟媽媽同一天生,不過喬瑟夫還沒過過生日。再過一個星期,就會是他的第一個生日了。「這會是個特別的生日喔!」媽媽說。喬安娜覺得每個生日都很特別。

媽媽穿著喬安娜最喜歡的藍色洋裝,上面有草莓圖案的那件。她說這件衣服已經舊了,如果喬安娜喜歡的話,明年夏天她可以把這件洋裝改成她的尺寸。

喬安娜看到媽媽把嬰兒車推上坡的時候,黝黑雙腿上的肌肉也會跟著移動。她很強壯。爸爸說她很「悍」。喬安娜喜歡這個形容詞。潔希卡也很悍。喬瑟夫什麼都不是。他只是個胖胖的、快樂的娃娃。他喜歡燕麥片、香蕉泥還有小床上掛的紙鳥轉盤,那是媽媽做給他的。他也很喜歡姊姊搔他癢,他愛他的姊姊們。 

喬安娜感覺到背在淌汗,舊舊的棉質洋裝黏在皮膚上。那件洋裝是潔希卡穿過的。「窮但很正直喔。」媽媽笑著說,她笑的時候,大嘴巴往下撇,所以就算很開心,看起來還是不高興。喬安娜的東西都是潔希卡給的。彷彿沒有潔希卡就沒有喬安娜。潔希卡邁入人生的新階段,喬安娜則填補她留下來的空隙。

在樹籬的另一邊,看不見的牛哞了一聲,嚇了她一跳。「不過就是頭牛嘛。」媽媽說。 

「是紅德文牛。」潔希卡說,雖然她看不到。但是她怎麼曉得呢?不管看不看得見,她就是知道所有東西的名稱。喬安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潔希卡這麼博學多聞。

沿著巷子走了一段路後,會看到一個有梯子連接的木門,嬰兒車上不了梯子,所以他們得把門打開。潔希卡放開狗繩,牠按著潔希卡教牠的方法,爬過了木門。門上有個牌子寫著「請隨手關門」。潔希卡總是跑在最前面,她把鉤子拉開,兩人合力把門完全推開。媽媽把嬰兒車抬起來用力推,但因為冬天的泥巴都結成深深的凹痕,所以輪子被卡住了,很難推。她們再用力一推把門關上。潔希卡檢查鉤子有沒有鉤上。有時候她們會倒掛在門上,把頭髮跟掃把一樣掃起塵土,媽媽就會說「不要這樣。」

小路旁邊是一塊田。「小麥。」潔希卡說。小麥長得很高,但沒有巷子裡的樹籬那麼高。「很快就要收割了,」媽媽還說,「就是把它切下來的意思。」她解釋收割是什麼意思給喬安娜聽。「然後我們兩個就會打噴嚏發氣喘了。」喬安娜已經開始氣喘,她已經可以聽到她的呼吸在胸口發出哨聲。

狗跑到田裡,不見了,但過了一會兒,牠又從小麥間跳出來。上個星期,喬安娜跟著狗走到田裡,大家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她。她聽到他們在叫她,聲音愈來愈遠,但沒有人聽到她的回應,最後還是狗找到她的。

他們在半路上停下來,坐在小路邊的草地上,在樹蔭下遮陽。媽媽從嬰兒車的把手上將塑膠袋拿下來,從裡面拿出幾盒柳橙汁跟一盒巧克力手指餅乾。柳橙汁是熱的,巧克力餅乾則融成一團。她們給狗一些餅乾吃,媽媽撇著嘴角笑了,「天啊,好髒。」她在包裡找到濕紙巾,把孩子們滿嘴滿手的巧克力擦乾淨。他們還住在倫敦的時候,野餐可是非常講究的,還先得把大藤籃裝進後車廂才行,藤籃是外婆的,她很有錢,可是已經死了(看來也好,因為她就不用看到自己的獨生女嫁給自私自利、跟人私通、浪費生命的人)。不過,如果外婆很有錢,為什麼他們會沒錢呢?「因為我私奔了。」媽媽說,「我跟妳爸跑了。很浪漫吧?在那個時候很浪漫,所以我們那時什麼也沒有。」

「但是妳有野餐籃啊!」潔希卡說,媽笑了,「妳知道嗎?有時候妳很好笑。」潔希卡接著說:「我知道啊。」

喬瑟夫醒來了,媽媽拉開草莓洋裝的前襟哺乳。他吸著吸著又睡著了。「可憐的小羊。」媽媽說。「感冒一直好不了。」她把他放回嬰兒車,「好,回家吧,我們可以把花園的水管拿出來,讓大家都涼快一下。」

他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。她們會注意到他是因為狗咆哮了起來,喉嚨裡還發出奇怪的聲音,就像沸騰的水一樣,喬安娜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。

他腳步迅速地朝著他們走來,越靠近他們,身影愈顯巨大。他發出很怪異的噴氣聲。你覺得他可能會從旁邊走過,說聲「下午好」或「哈囉」,因為在巷子或小路上擦身而過時,大家都會打招呼。媽媽也通常會說「天氣真好」或「好熱啊,對不對?」,但她沒對這個人講話,反而加快了腳步,用力推動嬰兒車。她把塑膠袋留在草地上,喬安娜正要去撿,媽媽卻說「別管了」。她的口氣不一樣、神情不一樣,這嚇到喬安娜了。潔希卡抓住她的手,「快點!喬安娜!」語氣跟大人一樣嚴厲。喬安娜想到媽媽把藍白條紋水罐丟向爸爸的時候。

那人現在前進的方向跟他們一樣了,還走在媽媽的另一邊。媽媽走得很快,不斷催促,「快點,快點,走快一點!」她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。狗跑到男子面前吼叫,跳上去彷彿想擋住他。他突然踢了狗一腳,踢得很重,牠飛到空中,落到小麥田裡。他們看不到狗,但卻能聽見可怕的嚎叫聲。潔希卡站在男人前面,對著他尖叫,用手指戳他,還用力吸氣,好像都快喘不過氣來了,然後她跑到田裡去找狗。

慘了,真的慘了。
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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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出自:
倖存的女兒

作者:凱特.亞金森(Kate Atkinson)
譯者:嚴麗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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