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在這個四周連一間商店都沒有的美佐島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，才有下班列車到達。
但是，好久沒有接觸到地面上的空氣，現在只覺得心情舒暢，等待的時間也就好像一閃即過。
我們從美佐島搭乘北北線回到六日町，從六日町搭乘上越線，抵達只見線的起站小山。
……沒想到，我在小山車站的出口竟看到有幾個人對著我們揮手。
「？」正當心裡感到一陣狐疑，小說新潮隊的k小姐卻往前急奔而去。
「是我姊姊跟姊夫！」
原來住在小千谷的K姊姊一家人回東京省親，回程順道過來探視。已經開始對鐵道產生興趣的兩個小男生，也特地跑來參觀鐵道，還有對鐵道知之甚詳的叔叔(橫見先生)。
橫見先生雖然不知道如何面對兩個小鬼頭，但還是一起拍了紀念照。K姊姊還給我們帶來了好吃的豬排吐司。在之前的鐵道之旅期間，我也受過各式各樣的贈禮之惠，但是這次收到的豬排吐司更是特別難得。
時間已經超過下午一點。但是照橫見先生的說法，現在來不到吃便當的時候。我們從小出搭乘只見線，和姊姊一家揮手道別，不，因為機會太難得，我甚至想合十拜別。之後實在耐不住空腹的感覺，在車上吃下第一口豬排吐司時，那種宛如深深滲入身體當中的美味，實在是難以筆墨形容。
「這份禮物實在太讓人感動了！」鐵子隊的神村大叫道。
「我就說吧……？」我哽咽地回答道。
因為空腹和「不能在車上睡覺」的雙重壓力，已經造成我相當大的損傷，但是，這一天的主要活動才正要開始。
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二日，我們在這一天搭乘只見線是有理由的。這天的最終目的地——只見線的田子倉車站，從十二月一日到隔年的三月三十日將停駛列車，說穿了就是會變成一個冬季停止營運的車站，橫見先生的計畫，就是趕在停止營業期間之前，好好去參觀田子倉站。
我在車廂內時而跟大家忘情地聊著天，時而察看自己的手機，我聽見橫見先生嘟噥道。
「好想看看好風景啊……」
因為天氣有點惡劣。
「如果天氣好一點，風景會很漂亮的……」他又說。他很想讓大家看看這片美麗景色的最佳狀態。這是鐵道迷所懷抱著的，如同父母疼愛兒女般的心情，說得更正確一點，是鐵道之心。
途中我們搭乘的列車和對向列車要錯車，所以先生在大白川車站暫停等待。
可能是已經開始為過多做準備了吧？站裡面也停了鏟雪車。
不消多久，對向來車駛進月台，定晴一看，兩列車竟然在進行鐵道迷看了，絕對會為之喜極而泣的交換行車牌作業！這個充滿了鐵道之旅特色的景象，也讓橫見先生滿臉喜色。
列車駛離大百川，穿過長長的隧道，眼前就是田子倉車站。
時間是下午兩點二十八分。
這個無人車站地附近有橫見先生推薦的景點，我們本來預定要在這裡吃便當，不巧外頭正下著雨。事前調查(沒錯！)過這個車站的橫見先生說「附近有登山客專用的休息處」，但是時序已進入冬季，休息處也關門了。
……就這樣，我們只好坐在唯一有屋頂的地方——田子倉車站月台上的長椅上，吃著我們在上野車站買來的便當。因為四周罩著防雪用的圍牆，月台顯得有些昏暗。我們五個大人一起排排坐在那張長椅上。
「感覺好像《家人遊戲》(1)中的情節哦。」
「對呀……」
我們一邊交談著，一邊大口嚼著鐵路便當。
長椅上有一本不知道是誰放的，像是「回憶手冊」之類的筆記本。填飽肚子之後，我們有了精神，在筆記本上寫了一些好玩的話，有興趣的人請在四月過後，等田子倉車站開放之後再去看看。
我們必須在這裡度過兩個多小時的時間，才能等到回程的列車。看看外頭的狀況，雨好像停了。因為肚子也填飽了，所以我們決定到外頭去探探險。
當我們從位於像是斜坡中途的田子倉車站的月台到地面上來時，剛好就在一條道路的路邊。不起眼的路旁座落著白鐵皮蓋的建築物，搭車經過的人一定不會發現那裡是個車站。
倏地回頭一看，眼前有一個大水窪。這是個池塘嗎？還是湖泊？我不解地眨著眼睛。
「這是田子倉水壩。」
橫見先生說。
「本來想說如果天氣好的話，就可以在河邊吃便當的。唉，我做行前調查時，水量比現在多，氣氛很好的呢。」
他似乎衷心地感到遺憾。
是的，這個地方正是橫見先生給要求看到「淡水」的我們的答覆。我也沒有預料到，那竟然會是個「水壩」。
現在登山季節已經結束，位於附近的淺草岳登山口也已封閉，四周查無人煙。
水壩的水面因為沒有風而一片平靜無波。水量銳減，乾枯的樹幹從湖底微微探出頭來的樣子，更有著《犬神家一族》(2)的色彩，充滿了幻想的氣息。
附近還有瀑布，溪流潺潺也流著，絕對是一個會讓內陸河流景致愛好者欣喜不已的景點。
溪流上架著一座紅色的鐵橋，鐵橋穿進了山腹的隧道當中。
我心想「在上頭行駛的只見線所形成的景致一定很美吧？」只是只見線的班車，並沒有多到我們想看的時候就會出現那般頻繁。
我們一邊順著腳踏石溯溪而上，一邊吃吃巧克力，享受了一段戶外健走的樂趣。
無奈在戶外待了兩個小時之久，身體也開始覺得冷了。
我們分食著零嘴，不時聊聊天，多少還可以調劑一下心情，但是仔細想想，像橫見先生這樣的人，往往是一個人獨自做這些事情的。不但如此，他可能還會睡在車站裡，一思及此，不禁要為他喝采一聲「真是太了不起了」。
「天冷的時候，只要到處走來走去就會感覺溫暖了。哈哈哈！」
橫見先生頂著和漫畫上所畫的笑容一模一樣的表情笑著，我看著他，心中產生了一個根本性的疑問：「我算是真的喜歡鐵道嗎？」
萬一沒趕上列車就大是不妙了，所以我們趕緊走回田子倉車站，等待我們要搭乘的列車到來。
夜幕一低垂，凍人的寒氣就越發強烈。
置身於一片靜寂當中，「列車真的會來嗎......？」的不安感也跟著湧上心頭，下午四點三十二分，當只見線準時前來時，我真的好想發出「真的來了！」的歡呼聲。
車廂裡亮著燈，讓人感覺份外溫暖，而坐在座位上的，可不是好久不見的「人」這種生物嗎！
五點四十二分，抵達小出車站。
我們轉乘上越線，抵達越後湯澤時，已經超過了七點。
肚子也差不多餓了，好想吃些好吃的東西哦……
正當這樣想時，發現還不到滑雪季節的越後湯澤車站裡，商店幾乎都沒有營業。
在唯一還營業的立食蕎麥麵店，吃到的加了考磨菇的蕎麥麵，有著直沁五臟六腑般的美味。
坐在回程的新幹線自由座(對鐵道男人而言，坐新幹線的對號座好像是愚蠢到極點的事情)上，我們和橫見先生他們相對而坐，對飲新潟的美酒。
可是，平常多半獨自旅行，而且吃睡都完全按照自己高興的我，或許是太在意對他人的態度吧？
這種五人小組的團體行動已經讓我覺得非常疲累，於是我獨自望著窗外的黑暗景色。
我想著，履行這種事物，無疑是一種會完全曝露人性的行為。
千百萬人根據同樣的鐵路時刻表做選擇，卻有像橫見先生這樣，刻意在所有的大小車站下車的人，也有像我這樣，希望從起點一直坐到終點，一動也不動的人。有人覺得未能看到美麗的景色是一種損失，也有人覺得因為睡覺而錯失美景是無可避免的事，也就是說，從事什麼樣的旅行，也就代表這個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。
所以，當我們和別人一起旅行時，要不就是加深了彼此的感情，要不就是落得吵架收場的下場。
有時候我們會透過旅行而第一次和對方有深度的心靈交流，有時候則會驚覺「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」。
關於這一點，喜歡獨自旅行的人，包括我在內，或許都是太過習慣在旅程中放縱自己的個性了。
如果和別人一起旅行的話，多少會有一點顧忌，但是獨自旅行就全然沒有這種必要了。因為一直隨心所欲地作為，所以沒有受過配合他人步調的訓練。我覺得，我此時感覺到疲累，或許是因為橫見先生這種計畫完備的男人之旅，和我所喜歡的輕鬆女人之旅大相逕庭所造成的結果。
我之所以經常一個人旅行，或許是因為覺得讓別人知道自己是「什麼樣的人」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。照這樣看來，像橫見先生那樣，不管有沒有別人在場，都完全展露出自己個性的模樣，真的只有讓人瞠目感佩的份了。我暗自下定決心，將來還是要繼續維持不用迎合他人，隨時充滿意外性的旅行。
晚上九點二十八分，抵達東京車站。《小說新潮》的T總編輯在月台上等著我們。
在執行二十四小時各停列車之旅時，當時的E總編輯捧著花束站在終點站八代車站等我們，新總編輯或許就是因循他的行事模式吧？
他的手上還拿著粉紅香檳王的酒瓶。
我們站在東京車站的月台上，高舉著倒了香檳酒地紙杯，歡呼著：
「大家辛苦了！」
旅行就像浮起又消退的香檳泡泡一樣，不管到哪裡，回來之時就宣告結束了。
但我相信，每個人的心中一定都已經打起「下次要到哪裡去旅行呢？」的盤算了。
(二○○六年十一月二十二四乘車)
注解：
(1)本間洋平的小說，一九八三年改編成電影，由松天優作主演，以家人排成一橫排坐在桌邊吃飯一幕而聞名。
(2)橫溝正史的推理小說。
本文出自：《緩緩前行，女子鐵道》
作者：酒井順子
譯者：陳惠莉
出版社：
、PCuSER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