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嗶 ——」螢幕上的心電圖成了一條水平直線。
「死亡時間：早晨七點〇五分。」主治醫師冷靜宣布。
＊ ＊ ＊
「誰可以告訴我，我先生是怎麼死的？」一名年輕太太追問主治醫師，滿臉憂傷。
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名男性青年，大約三十歲左右。他是個大學教授，年紀輕輕就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博士班畢業， 被業內人士視為不可多得的人才，前途不可限量。不過命運弄人，上個月他被發現昏倒在學校走廊上，全身抽搐、癲癇不止。校方立刻叫了救護車，急診室也做了緊急處理。奇怪的是，除了癲癇以外，其他檢查幾乎完全正常，腦部斷層掃描沒有看到出血，核磁共振沒有看到腫瘤，就連腰椎穿刺也沒發現任何異常。
自從住院以來，他持續昏迷，持續癲癇，最終接受了插管。他無法進食，鼻管也插不進去，醫師只好勉強以靜脈導管給予他需要的養分。轉診到加護病房後，狀況還是沒有好轉，引發了敗血症，裝了葉克膜。最後，在太太的同意下，家人簽了DNR（Do Not Resuscitate，放棄急救同意書），讓他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。
「他究竟為什麼會癲癇呢？」這個問題，不僅是他家人想問的，也是全體醫護內心的困惑。
＊ ＊ ＊
「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，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，請問有沒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忙的？」我試著安撫家屬。
「我真的不明白，我先生得的是什麼病？」
「目前無法確切得知，只能做些推斷……有可能是病毒，有可能是自體免疫系統出了問題，也有可能是其他不知名的疾病。」
「好好的一個人，為什麼會是他……」
「我很遺憾，請節哀。」
「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，我們真的不能接受。」
「……請問妳有考慮過醫學解剖嗎？」
「什麼？你要把他的身體拿去做實驗？」
「不，不是這樣的。」我放輕了聲音，「醫學解剖是由病理醫師執行，他會從病人身上取下需要化驗的組織，然後在顯微鏡下查看病理玻片。這是目前最有可 能找出病因的方法。」
「我不願意讓他繼續受苦……」
「我們醫院的病理醫師非常專業，取組織的技巧很好，解剖結束後會仔細縫合，不仔細看的話是不會發現差別的。」
「做完解剖後，一定會有結果嗎？」
「……我向妳保證，我一定會全力以赴。」
「……我得跟他父母討論看看。」
「謝謝妳，我希望能釐清真相，找出他發病的原因。」
＊ ＊ ＊
病人的遺體在當天下午被送到解剖室。我排出時間參與解剖，希望可以提供病理醫師一些臨床上的資訊。
「病人是三十二歲白人，男性，本月十日被送來急診，主要症狀為癲癇不止，我們立即施打了抗癲癇藥物，不過病人沒有任何反應，類固醇、免疫球蛋白靜脈注射也沒有明顯效果……」我一口氣跟病理醫師報告住院過程，「不管我們做了什麼，癲癇一直無法停止，最後病人得了嚴重敗血病和敗血性休克，出現代謝性酸中毒……胸腔X光片顯示呼吸窘迫症候群……家屬簽完DNR後，病人在今天早上出現心房顫動和心臟衰竭……死亡時間是七點〇五分……」
「所以你想知道癲癇的原因？」病理醫師看了我一眼。
「嗯，我們知道病人是死於敗血症，可是一直找不到癲癇的原因。」
「你有什麼想法？」
「腦部斷層掃瞄還有核磁共振沒有任何出血或是中風的現象，尿液檢查沒有驗出任何藥物使用，腰椎穿刺也沒有異狀，血中驗不出酒精中毒，病人發病前沒有更改飲食習慣，也沒有開始服用新藥物，過去半年未曾接種疫苗，抗癲癇藥物開到最高劑量也沒有反應………我懷疑是某種感染性疾病或是自體免疫疾病。」
「我知道了，我會邀請腦部病理專科醫師一起來處理腦部的部位，自體免疫的部分我會對標本進行一些特殊染體來檢查，感染部分我會做一些常見病毒、細菌還有黴菌測試。」
「謝謝你。請問我可以和你一起做解剖嗎？」
「啊？可以是可以啦……不過這個解剖會耗上不少時間喔！」
「沒關係，下午的門診我已經委請學長幫忙，請你務必讓我參與解剖過程。」
病理醫師點了點頭，拿起手術刀，朝著遺體劃了下去。
＊ ＊ ＊
「報告結果跟你想的差不多，肺葉有彌漫性肺泡損傷，腎臟有彌漫性血管內凝血反應，血液驗出金黄色葡萄球菌，病人的主要死因是敗血症引起的多重器官衰竭……」病理醫師坐在顯微鏡前緩緩說著。
「腦部報告呢？有沒有找出癲癇的原因？」
「這個嘛……腦部的病變沒有我們想像得多，除了一些敗血症造成的腦部病變以外，沒有什麼決定性的證據。」
「自體免疫系統方面呢？」
「很難說，切片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這是自體免疫系統的問題。」
「病毒呢？」
「常見的病毒我們都測過了，全部都是negative。」
「所以你認為死因是……？」
「推測是某種未知病毒感染造成的急性播散性腦脊髓炎，最後導致癲癇。當然還是有可能是某種自體免疫系統疾病……」
「等等，我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，查了這麼多文獻，會診了各科醫師，結果還是不知道原因嗎？」看著手中的一大疊paper，頓時有股深沉的無力感。
「有時候不管你多麼努力，還是有可能會找不到答案……」病理醫師把玻片從顯微鏡上取下，小心地放入盒子裡，「醫療有其極限，醫師畢竟不是神，本來就不可能無所不知。」
＊ ＊ ＊
「所以說，你們做完解剖後，結論是死因不詳？」死者的妻子看完報告後發問。
「是的。」
「請你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，當你在照顧我先生的時候，是否盡了最大努力，毫無保留地治療他？」
「是的，我想是的。」
「謝謝你，這樣就夠了……」她對我握手，「這樣就夠了……我想替我先生謝謝你，謝謝你願意這麼認真地治療他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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